文/王宗仁
至今,那片片炎夏中飞飘的热雪,仍在我记忆里闪光。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你不知流浪到了何方,藏北,还是雅鲁藏布江边?我知道,你不是为了某种辉煌才去四处游牧,但我相信,西藏的每个角落都会有你需要的自由。
我真后悔我把那个暂时的瞬间留在了我的岸边,这使我们的巧遇不会散去,也使我们的重逢变得遥远。我感到遗憾并将继续遗憾下去。
我拿着这张不知寄往何处的照片,把仿佛发生在梦中的故事翻开一遍又一遍地阅读。无尽的思念在我目光企及不到的地方结了冰。
想去拉萨的小姑娘,你在哪里?
从京城出发时,我摘下长安街上一片盛夏的绿叶;到了藏北我的满眼都是萋萋枯草。
那天,太阳好红,雪好大。
进藏路上盛开着永远的风景。
你是在我们一车人没有任何提防的情况下,犹如从天而降,突然站在了公路中央。要不是司机果断地来个急刹车,真不知要出现怎样难以预料的后果。
汽车紧挨着你的身子停住了,你仍然没有收起张开的双臂站在路上。你不是盲人,你那双受惊后依旧明亮的眼睛使人无法同情你的鲁莽。
也许司机见你是个不懂事的藏族小姑娘,他没有把满腔的火气喷出来,只是将头伸出来问你拦车有什么事。
你不说话,像石碑一样耸立着。
阳光把越下越大的雪片涂成了五彩的颜色。汽车像海湾搁浅的船。你为什么不张口,仿佛这车不是你拦住的。
在青藏高原跑了十多年车的老司机,显然从你的表情上发现了什么异样,便对车上的人说:“我们不能扔下这个不说话的姑娘不管!”
我明白,司机是换了一种角度来处理你拦车的问题:换一种角度就是换一种境界。
我们是在藏北的当雄与那曲之间有七座佛塔的地方相遇的。司机说了那句话后,包括我在内的三个乘车人都下了车,很自然地围你而站。我们每个人都问你为什么要拦车,你总也不开口,这时我看到一片彩雪飞进了你的眼睛,你并不用手去揉,而只是将那长长的睫毛翕动了几下,雪便揉成了水,融进了眼里。睫毛因打湿而显得润润的柔美。
正是在这一瞬间,你那长长的黑睫毛使我发现了你无与伦比的美丽。尽管你的衣着绝对是藏地任何一个牧羊姑娘都穿的那种脏兮兮的藏袍;尽管你的双手黑乎乎的好像刚从草滩上捡牛粪归来;尽管你的藏靴上沾满了泥巴且有几道被荆丛或别的什么利物咬的破洞,但是你的睫毛确实非常动人,那是点缀碧水的一行密草,那是染绿沙梁的一簇青藤。你的眼睛因了这睫毛而美丽;你的睫毛因了这双眼睛而动人。
你还是石碑一般站在公路中央,双唇紧紧地闭着。
“小妹妹,你拦车到底有什么事?”我们四个人又一次异口同声地这么问你,没有丝毫抱怨你的意思。我们明白,越是封闭得紧的心扉往往越是有难言之苦。
悬挂着太阳的天空太高,铺设着白雪的大地太美。难道真的在冻冰的雪层下还有未愈合的伤口?
我们和你“对峙”着,好像谁也没有能力来打破这个始料不及出现的令人难堪而又莫名其妙的沉默。
也许,我觉得自己多次来往藏地有“资本”跟你通话,便上前用藏语试探着问你:
“小妹妹,家住哪里?”
你笑了,用手指指雪山下,远处的山弯里,有几顶酱紫色的帐篷,白雪掩映,很是惹眼。
“家里有什么人?”我再问。
你那长长的睫毛上一下子就挂上了泪珠。我马上意识到我的问话触及了你所痛之处!便战战兢兢地中止了我们刚刚开始的交流。
太阳雪还在下着。看见雪我就想起了家,母亲的白发,和白发下那黄土色的皮肤皱纹。
突然,我觉得我们间隔着巨大的陌生。那大片大片的彩雪掩埋着你的来历……
为我们解围的是一位老牧人的到来。他那一蓬雪白而密质的绕着嘴唇的胡须,使人想到他是从仙道来的一位道人。
“一切都非常简单!”老牧人说,“她只是为了拍一张自己的照片,才想到拦你们的车去拉萨。”
“去拉萨?那她为什么不说话呢?”我问。
老牧人的一声长叹,染苦了藏北草原。
“唉,哪有那么容易,去了拉萨她也进不了照相馆,即使照了相,她也回不来。兜里没有钱呀!”
老牧人接着说:“她已经多次在路上拦车了,又多次流着眼泪默默地离去。”
老牧人又说:“她是个孤儿。那一年一个来路不明的妇人把她生在路边,扔下她就走了,从来没人知道她的阿爸阿妈是谁。好心的牧人们你给一块糌粑,他给一碗酥油茶,她就是这么长大的。”
我们都不吭声了。
雪片割着太阳,太阳离我们很遥远。
你仍然站在汽车前。
我们不必再难为你了。我打开提包,拿出照相机,走到你跟前,说:
“来。我给你拍一张!”
你指了指七座佛塔。我明白了:以佛塔为背景给你照相。
你很拘束地站在佛塔前,我咔嚓一声按下了快门。
我又把照相机递给同行的人,给我和你拍了一张合影。
这时,你说了从见到我们后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我叫米玛金珠。”
“再把你的地址告诉我,回到北京我就把照片寄给你了。”
听了这话,你摇了摇头,泪水又涌出了眼眶。
老牧人在一旁挑明了事情的真相:“也没有固定的地址,今天山南,明儿江北,再过两天她又要赶着三只羊到远处放牧去了,这回是由我带着。”老牧人又叹了一口气,“这孩子,为什么非有张照片不可呢!”
我看到,远方,雪如奶罩着山巅。近处的草坡上有三只羊冲着我们停车的地方咩咩直叫。你慌了手脚似的撇下我们,向着羊小跑而去……
我举着照相机,对准你和三只羊,却久久地不按快门。我感到,云不动天在动。你和羊不动草原在动。
雪山下那几顶被岁月熏黑的帐篷,好像几座欧洲古典的雕像……
这个夏天如此沉重。
我有一张也许永远找不到主人的照片。
那次巧遇留下的诸多遗憾,渐渐变成了我对自己的自责——
我为什么没有问清楚你游牧的终点?哪怕你在那个暂时的终点只停留一周,我都有可能设法留住你的脚步,把照片寄出。
我为什么没有随车把你带到拉萨?在布达拉宫前如果照一张相,那才叫真正的留念!
我为什么……
现在,我真的想再去一趟拉萨。我希望能在进藏路上的一个什么地方再一次突然碰见你。真的,我想去拉萨,因为我知道你是赶着羊上路的,你的家在路上……
摘自《遥远的可可西里》
青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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